著手籌備創業,我開始面對一些我從未想過的問題。我的性格霸道、目中無人,誰會願意扶我一把、給我機會?要找個合適的生意拍檔則更是難似登天了。
人是很難有自知之明的。不是嗎?要客觀地看清楚自己,就恍如畫一幅自己在畫自己在畫自己的自畫像;沒完沒了,怎做得到?
幸好,我的缺點倒又有目共睹,事實上不少人更屢屢勸我拿出虛懷來做人。故此我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缺點的。
我是個老粗,這個旁人一眼便看得出來。可是神差鬼使我卻又少年得志,加上過去家境富裕,我這個不折不扣的老粗,也就莫名其妙地滿是自信了。
小時候,儘管落難坎坷,我可卻還是大剌剌的,甚麼達官貴人也嚇不倒我。這些有身份的人都有那個令人震怯的威嚴,習慣了別人對他們肅然起敬。我這個不識好歹的老粗必定令他們很不舒服,心裡嘀咕:「這個不識抬舉的老粗以為自己是甚麼?」
也就是這個原因吧,除了老粗見到我還有點共鳴,稍為有點身份的人和知識分子,都不期然覺得我冒犯了他們,避而遠之;故此我自小便不敢對朋友有甚麼奢求。
有人說,我自信得出奇,那其實是自卑感在作祟。這個我不敢否定。我沒有受過多少正規教育,在街頭度過童年,出身是最低微的小工,哪怕時光流滾也沖洗不掉這些坎坷歲月留下的烙印啊。
在我心底的陰溝裡,盡是寄人籬下、墮落街頭的淒涼景象留下的處處烙印。好些時候我觸景生情,矯情作態,做出一些誇張的行徑,那又有甚麼稀奇?
不管是自信還是自卑,我那種令人感到給冒犯了的狂妄卻肯定是創業的一大障礙。創業是從零開始的,沒有往績、信用,要的是別人給予的機會。可是誰會給機會一個令人看得毫不順眼的粗莽之夫?
我在先時織造廠只短短一年多便離開了。我要創業,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:誰看不出我是借先時過橋,借此認識美國的客路,然後創業(創業後,我沒有接過任何先時客戶的生意;不是不想做,而是做不到)。沒有了誠信,哪個供應商和客戶願意和我做生意?未創業便輸了形象,那怎麼辦?好彩,跟我共事過的人都還對我的為人有信心。
我沒有家底、親戚和生意關係,除了手上有些少錢便一無所有了。像我這樣的人創業便非要找個 partner 不可;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 partner,而是個可以彌補我的缺憾的拍檔。
我為人獨行獨斷,要找到個合得來的 partner 已不容易了,更何況我要找的是個既要有公信力又有資金的拍檔來彌補我的不足?好彩,這個人就在眼前。
我在德安織造廠當經理時,主管營業的梁鉅榮是我的拍檔;他人緣頂好,年輕有為(他比我大兩歲),性格隨和;最難得的是他肯包容我霸道的性格。
到德安上班前,我已經失業了好一段時間。山窮水盡,根本沒有錢到外面吃飯;除了自己煮食(米鋪的余老闆跟我相熟,肯賒賬給我買米、油和豉油),便是到朋友家黐餐。
到德安上班第一天起,梁鉅榮便請我吃飯,直到十五日後我出糧為止。那個時候,他看得出我沒有錢吃飯;每天中午,他便來找我午膳,每一趟都是他付鈔;他沒有說過一聲,我也沒說過一聲;我只是把一切記在心裡,直到今天也沒有忘記。
幾天前,梁鉅榮和他太太阿 Pat 跟幾位老朋友來我家吃飯敘舊,嘻嘻哈哈聊了一個晚上。送別他們夫婦時,三十多年前的舊事突然湧上心頭,一股熱氣往兩眼裡衝。我忍住沒有說半句話,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。他望著我,也沒有說半句話,只管讓我緊緊地
他們離開後我再忍不住了,擁著太太哭了出來,我說:「記住,那是一雙好心人的手。」
梁鉅榮是我美好的回憶。他也是我要找的 partner。未找他,我便先去見了他的父親梁學均。我知道,只要他父親答應,一切便沒有問題了。
在行內,梁學均是一位很有信譽的忠厚長者。他是德安的小股東和董事。他的信譽會是我創業的護身符。他當時的身家雖然不多,但他的無形資產卻可以補我之不足(他現在八十多歲了;兒子開廠賺了很多錢,身家也豐厚了)。他是我創業最重要的資產。
我跟梁學均說想找他兒子一起創業。聽到我這麼說,他眼睛閃爍著一線光芒,說:「好,你直接找榮仔談吧。」這樣梁鉅榮便成為了我的創業 partner 了。
梁氏父子和我三人開始商量創業大計,我們發覺資金短缺是一大障礙。憑梁學均的信譽,無疑可以賺到部分的數期,但卻不夠;故此我們決定邀請一位原料供應商做第三個 partner。
他們父子推薦的黃先生,既是他們的好朋友,也是德安的最大毛料供應商。黃先生最喜歡到九龍城西南飯店吃飯,故此我們便約他到那裡午膳。坐下來道明來意,才不到十分鐘便一拍即合。他非但願意供應所有原料、給我們六十至九十天的數期,更投資三成的股本。
就是這樣,公明織造廠便誕生了。那是一九七五年四月,那時我是二十六歲。
黎智英
《事實與偏見.九.創業》記住,那是一雙好心人的手。(003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