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創業篇 009】賄賂
做事的方法和規律只是表象而已,隨時都可以改;可是原則和操守卻千萬不能變,因為那是大眾的力量和意向,是你賴以成功的潛在支柱(fulcrum); 失去這個大靠山,我們便失去形勢,那又怎能不失敗?
我坐在 Lou Basset 的寫字桌前,他背著我望出窗外輕聲跟太太說:「Pen,窗外剛飄起雪花,天色黑沈沈了起來;看來快要下大雪了,來接我時你千萬要穿上外套。 」聽著他的話,我像是墮入了他強烈的愛的磁場里,感到渾身和暖。
他轉過頭來跟我說:「我太太想明晚請你到我們家來吃飯,她的羊扒做得很棒,要 不要試試?」說這話時,他慈祥的臉孔仍然掛著跟太太說話時的喜悅。我怎能說不?
「好,謝謝你。」他笑了。 「那麼你明天五點半到這裡來,我們一同搭火車回家去。」
Lou 跟 Bill Milken 一同在 Oxford Shirt 做 salesman 出身,是幾十年的好朋友。三十六歲,他已儲夠錢創業。到我認識他時,他已是紐約有數的成功西裝褲和西裝的入口商。我與他純粹是朋友關係,很少生意往來。偶然有零售商跟他 cashmere 背心或杏領長袖毛衫,他才會給我幾十打的訂單。
他穩重、殷實和那發自內心的笑容,令我有靠在一位智者身邊的輕快和舒服。跟他在一起,我恍如在攝取他做人、做事的內功。
他很富有。除了生意成功,他的舅父沒有兒女,去世時將財產留給了他夫婦倆。他為人腳踏實地,非但不做非分的事,甚至說話也不會過分。遇上胡說八道的 salesman ,他不會說那人 full of shit ,而只是說他 full of Coca Cola。
見我野心勃勃,他便勸我慢下來:「因應周遭事物演進的速度做事,你便有足夠的力量達到目標了;這樣整個環境是你的後盾,推動你前進。」
「急於求成,你便脫離事物演進的力量和方向,背離周圍的人的共同意志;失去大眾的支持,事倍而功半;你早晚會筋疲力盡,終致失敗。那麼不管你個人有多大的力量,也不管你如何心急,你也不能令這世界走快一步啊!」
「做事的方法和規律只是表象而已,隨時都可以改;可是原則和操守卻千萬不能變,因為那是大眾的力量和意向,是你賴以成功的潛在支柱(fulcrum); 失去這個大靠山,我們便失去形勢,那又怎能不失敗?」
奇怪,那時候我還未結婚,他卻經常跟我說:「我認識不少人,他們往往為了事業而斷送婚姻。如果我要送你一份禮物,我會送你像我那樣美滿的婚姻。這會是你一生最寶貴的禮物。」
「你要記住,事業成功,甚至擁有整個世界,要是沒有個好家庭,你也只是一條窮困得很的可憐蟲。千萬不要為了工作而冷落太太,也不要為了兒女而忽略夫婦感情。太太才是你的家庭。」
那時我正集中精神創業,這番話當然只是耳邊風。就算結了婚、有了孩子,我也沒有記起這番說話,而我第一段婚姻失敗也是歷史了。
Bill 介紹我認識 Lou Basset 是因為一件事情而起的。 Bill 愛講做生意的往事,卻很少談退休後做的顧問工作。我一直好生奇怪,退了休,再沒有實務,他又怎還可以替入口商找生意?
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他。初時他顯得有點愕然,沈默良久才說:「這是我一生人最失敗的地方,令我極受困擾,有機會我會讓你知道箇中底細。」「那是甚麼的事情?」我急著問。他低頭苦笑,到他抬起頭來,我見到他眼泛紅絲,哽咽地說:「沒甚麼,到時你便會知道。」
富麗堂皇的 Wardolf Astoria 酒店屹立在 Park Avenue East 的盡頭,它的右邊便是 Pan Am 大廈。七十年代,那裡整天車水馬龍,人頭湧湧,是這間酒店最鼎盛的時候。
金碧輝煌的大堂盡頭,有個矮小的舞台。在台上,黑人女歌手在鋼琴和竪琴伴奏下高歌,可是歌聲卻幾乎給台下百多位茶客的喧嘩和笑聲掩蓋過了。我和 Bill 在那裡喝咖啡,等待大連鎖店某 mart 鞋靴部的採購主管。
不久,一個牛高馬大,著西裝、穿著繡了花紋的牛仔靴的男士出現了。 Bill 站起來跟他握手。他拍了一拍 Bill 的肩膊,然後 Bill 介紹我們認識。他大剌剌地坐了下來,右手拿起 Bill 的咖啡杯,把咖啡倒入煙灰缸;左手拿起咖啡壺自斟自飲,和 Bill 寒暄了起來。跟著 Bill 拿起放在腳旁的鞋盒交給他,悄悄地跟他說:「三萬。」
他接過鞋盒,用大髀夾住,揭開鞋盒,拿出一疊青青綠綠一百元面額的美鈔放在台面上點算起來。這番情景,簡直把我嚇傻了。我偷望了 Bill 一眼,他顯然有點不自在,但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。我不知道旁邊的人有沒有看到這番情景,我則耷低頭不敢再望了。
點算好鈔票,蓋上鞋盒,放在腳下,這傢伙伸了個大懶腰,脫口一聲:「Hellelujah。」
跟著和 Bill 說了幾句行貨笑話,便將咖啡一飲而盡,站起身來說聲:「Bye。」拿著鞋盒消失在人群中了。整個過程,這個傢伙都漫不經意,我可卻看得驚心刺激。不過十分鐘吧,我甚麼都明白了。
回家路上 Bill 給我說:「對不起,我估不到那傢伙會斗胆在你這個陌生人面前數鈔票。 」之後直到了吃晚飯,他也再沒有說別的話了。到了第二天,晚飯後他帶我到書房喝拔蘭地,跟我談了兩個多小時他事業出錯的前因後果。
他自覺是受貪方便所累。他只知靠回傭搞關係,故此便沒有認真工作。到習慣了這方便的勾當,他便像被魔鬼纏上了一樣,再不超生。反正是給回傭,他便甚麼都推銷,專業不了起來,到最後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 salesman。就算退了休還是放不下這勾當。
Lou Basset 可卻不同了。他堅守原則,不給回傭,明知會因此損失生意亦在所不惜。那時 Bill 覺得他太死板:「回傭又不是自己的錢,而且人人都是這麼做,為甚麼偏偏要做傻子?」
過了幾十年,看見 Lou Basset 家庭事業都非常成功,那時Bill才知道 Lou 不是個死板的傻子,而是個 wise guy。 Bill 說,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,堅持操守和原則才是真正的智慧 。
只是他知道得太遲了,以致一事無成、一無所有,甚至不能自拔。
老實說,創業初期我同樣面對操守和原則的挑戰,而要不斷掙扎。為了貪方便,給回傭、找生意的引誘是股勁度十足的魔法啊。
Bill 告誡我千萬不要重蹈他的覆轍,故此介紹 Lou Basset 給我認識、作為榜樣。就是這樣我便跟 Lou Basset 成為好朋友了。
黎智英
《事實與偏見.九.創業》賄賂(009)